薩提爾與我:家會傷人,回到人與人相待的位置,撫平創傷和母親和好

從小我就是個易敏感的孩子,我常常很納悶為什麼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姊姊妹妹身上,她們都活得好好的無所感,但為什麼那些事情對我卻是個創傷。

我從小就不是乖順的孩子,總被說過於調皮、過於好奇。還沒上小學的年紀就會利用地勢的高低,爬到隔壁屋頂去玩,把工廠裡的叔叔伯伯嚇了好大一跳。也會過於調皮不聽話被母親訓了一頓,就躲起來哭泣,母親遍尋不著我,最後在櫥櫃找到哭到睡著的我。

小時候家裡經濟並不寬裕,但對我來說當時的我並不會想家裡的問題,只想著為什麼我對父母提出的要求和期待總是不被滿足。沒有玩具、沒有書籍、不能跟隔壁鄰居一樣學英文。沒被滿足的期待,讓我深深的感到不被愛。

兒時與母親相關的記憶一幕幕的浮現,當然有幸福愉快的時候,但那些感到被傷害的記憶畫面卻總是優先浮現在腦海。記得小學一年級興高采烈的將98分的考卷帶回家,想炫耀給母親看,真切想得到讚美和肯定。永遠記得那時正值中午時分,母親從工廠趕回家裡休息一會順便照料孩子和親戚吃午餐,那時大阿姨因最小表弟生病特別從鄉下來台北看醫師,在北部住上幾天。

當我興高采烈在母親和阿姨面前拿出我的考卷,殷殷期盼想得到讚美肯定,母親當時正在坐在馬桶上,瞥了一眼考卷不以為然的說這又沒什麼,我深深記得我那時的情緒生氣又羞愧,我丟下考卷衝出家門。我在站門口哭泣,追上來的不是我母親,是我那位生了五個表姊最後才終於生下表弟的阿姨,阿姨安慰我說我很棒,塞給我一百元做獎勵。但我心碎了,阿姨的溫言暖語安慰不了我,我要的其實是我母親的溫柔鏡映,那時我對母親感到極度的失望,以及決定停止對她索取任何的肯定。

我當時不知道這件事影響我很深,深到我從此覺得我不值得被肯定,而我自己也沒有辦法肯定自己。在成為心理師的路上以及近期我才發現原來我很多的行為模式與此創傷有關。

在各方面我一直很努力,即使課業上得到書卷獎也覺得自己不夠努力;在工作上的表現斐然也覺得是應該的,跟我的能力沒有關係。在學習成為臨床心理師的路上,得到許多老師和同學的讚美與肯定,我總是不能坦然地收下,面對他人讚美我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想做出鬼臉,覺得他們肯定的是我的作為而不是我本身,我是不值得被肯定的。但矛盾的是為了得到自我肯定,在生活與工作中我一直不斷的鞭策自己往上追求、更進步,可是即使達到某一里程碑我還是對自己不滿意,也不感到開心,也不覺得自己很棒。

到後來我才發現一件可悲的事情,我沒有辦法自我肯定,而外在的肯定也無法內化成為我自己的養分。我想要得到肯定的行為,就像神話故事裡的薛西佛斯,不斷的將石頭推往山頂,推往山頂的石頭受到詛咒動又被推下,我周而復始的將石頭往上推,既疲憊又永無止盡。

我從母親身旁逃開了,種種的原因我總覺得很難與母親相處。母親的直爽,習慣酸言酸語表達感受與想法,用指責來表達關心。只好承認自己就是玻璃心吧,無法和這樣的母親相處,於是在找到一個願意成為一位男人而非一直作為一個男孩的戀愛對象後,很快的就共組家庭,結婚、離家。母親總抱怨我待在她身邊的時間極少,好不容易從他鄉求學回來,工作收入貢獻家庭沒幾年我就離開,我無奈只能用命理角度寬待這處境,蛇鼠一窩最終兩敗俱傷(母親屬蛇我屬鼠),但她始終不知道我離家是為了回家。

我想和母親好好相處,只有在保持一定的距離,母親的情緒才會冷靜,結婚的我還好有開明的公婆,允許我每隔兩天就回家陪母親吃晚餐。母親對回家的我,不再視我在家為理所當然,總會悉心準備餐食。與母親距離拉開了,相處的衝突減少了,可以感受到愛的空間增加了,彼此指責的手指軟下了。

我以為我的創傷感受會隨著距離拉開,以及感受到母親的愛增加而減少,但事實上無法自我肯定的行為模式就像個枷鎖一般禁錮著我,我對這樣「停不下來的努力」這樣的自己以及生活模式感到可怕,更害怕我生養孩子後依舊如此,我想不能一直如此下去,我想與母親和好。

其實母親沒有對我不好,她也曾在我小學三年級時考試成績很好時問我想要什麼,騎著車帶我去買禮物作為我的獎勵。只要我說過什麼東西好吃,母親總會大量買進該食物給我,直到我抱怨哀求不要再買才停止。現在小姪女出生了,母親更自然的表達她的愛,對她的孩子和孫子表達喜歡和想念,認識到原來母親也會溫柔的說愛,但我對她的愛感到彆扭,同時對母親的愛也無法坦然表達。我想是創傷的痕跡深刻,母親對我愛進不來,我對她的愛也出不去。

我想要與我內在給我創傷的母親和好,於是我開始嘗試做心理治療。用心理動力療程做自我解析、運用反思思考自己的陰暗面、運用曼陀羅思考自己卡住的地方。上述這些方法協助我看見我自己受傷的位置,但卻無法將我從對母親怨懟的牢籠中解放,直到遇見了薩提爾家族治療模式。
薩提爾讓我看見自己對母親的未滿足期待,我內在期待母親可以軟言軟語對我,期待母親可以滿足我的需求,只有如此我才感到被愛。因此在母親沒有滿足我的期待前,我就像頭固執的牛在原地不走,看不見母親以其他的方式說愛,看不見母親以她的方式對我示好。對母親的未滿足期待讓我對母親感到失望、傷心、生氣、怨懟、覺得自己不被愛,沒有價值等,我看見自己依舊是七歲的小女孩在原地喊疼,而不是可以自我照顧的三十幾歲大人。

薩提爾治療模式提到「父母不是小孩的敵人。父母常常重複自己成長過程所熟悉的家庭模式,即使這些模式在現在是功能不良的」。又說「父母就自己所知道的努力做到最好,但常常重複自己在原生家庭的成長過程中所學到的。治療的目標就是接納父母是凡人,從人性的層面看他們,而不是他們被指定的角色(如父親、母親)。當我們能從人性的角度與他們連結時,才能認識自己的人性。」

我意識到,我一直在我自己的想像與設定的「母親角色」中和母親互動,期待一位母親是溫暖、柔和的人、能軟言溫語說話與照顧孩子,我從來沒有真正和母親這個人,而不是母親這角色互動。我忘記母親也有她自己的故事、也有她自己的難處,也有她自己的脆弱,也有她自己的情緒。我後來理解母親與她的姊姊有許多恩怨和競爭,在她姊姊面前真誠表達內在感受是危險的,以及展現自己孩子表現好是應該以及沒什麼的樣子才能彰顯自己的優越。母親就向她父親一樣不擅表達情感,也像傳統的中國人一樣,坦率對孩子表達愛與在乎是彆扭的,總要拐彎抹角酸言兩句來包裹關心。

看見母親也是個人,選擇原諒與釋懷母親因當時處境所做出的種種反應,放下對母親要成為完美母親的期待,或許我才能真正看見母親對我的付出和包容。其實媽媽都一直在守護我沒有離開,即使我拒絕也一直給我愛,雖然愛的外頭總要包裹言語的刺,但或許這是隱藏她的脆弱的方法,就跟我用疏離來隱藏我的脆弱一樣。

我看見我自己兒時的期待延續到成人。現在我已成人,我可以為自己做出新的選擇和決定,我接納這是我想要被愛的方式,不是母親愛人的方式。我接納母親不照著我的想要而行,我接納母親有她自己的自由意志和狀態。放下期待,去除了倫常角色,回到人與人相待的位置,少了責任與期待,多了看見人性的脆弱與體諒包容。

我可以選擇繼續像七歲的小女孩等待母親或她人給我愛與肯定,只著眼自己傷心難過的處境。但我也可以像三十幾歲的大人,多了不同看事情角度的眼光,理解自己和他人的處境感受,學習看見和接納母親不是按照我喜歡的方式給我鼓勵與肯定,以及學習自己給自己欣賞肯定。當我選擇後者,我感到刻印在我身上的「停不下來的努力」枷鎖有漸漸鬆綁,與母親相處也更感輕鬆與能自由的說愛。

家庭會傷人,期待落空的愛會傷人。或許對家庭、家人的「未滿足期待」就像個牢籠枷鎖般禁錮著受傷的心,但握有開打枷鎖的鑰匙是自己,薩提爾治療的學習,讓我看見和放下對他人的未滿足期待,撫平自我創傷與所愛的人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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